異鄉夢

哈囉,媽媽,哈囉,瑪亞。送一張戴安娜王妃給妳們。我很好。

天氣很熱。我今天要去找工作。     親親  列夫/把拔

 

列夫醒來時,蒼白如奶的天光已經悄悄溜進地下室,細雨綿綿落著。他動也不動地躺著,望著雨絲,一覺過後神清氣爽。他想,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雨,如此輕柔,將落未落,卻讓月桂葉、繡球花與庭院灰石緩緩泛起水光。

科瓦斯基與薛伯公寓的牆面裝設了儲水槽,正下方有個排水孔,水龍頭上繞著一圈圈的橡膠軟管。列夫從藏身處爬出來,躡手躡腳走到水龍頭那兒豎耳傾聽。街道上有幾輛車駛過,可是他知道時間還早;公寓裡沒有聲響,也不見虎斑貓的蹤跡。列夫小心翼翼,先往排水孔小解,接著旋開水龍頭,沖洗雙手,往臉上潑水。然後他回到睡覺的地方,再次枕著伊娜的毛衣躺下,他想起英國人管這種衣服叫套頭毛衣,實在難以想像他們怎麼會發明這樣的字眼。他點燃香菸。

他躺著抽菸,一面傾聽門何時開啟。他不怕面對自己被發現的那刻,他只是好奇,想瞧瞧科瓦斯基與薛伯的模樣。他想,自己要不要開口請他們讓他待下,作為照顧植物的回報呢?但耳中卻響起魯迪的訕笑:「是喔,列夫。他們會很高興有他媽的陌生人,把他們的牆壁當廁所,用他的身體搞亂儲煤空間,一切只是為了替幾盆花草澆幾分鐘水。我想他們會覺得自己真是走運呀!」

一陣子過後,寂雨歇止,陽光開始灑照濕漉的葉片。街道比先前吵雜,列夫感覺都市的脈動變快了,人們振作精神準備面對一天的工作。他現在確定,不管科瓦斯基與薛伯是誰,他們都不在。他們把一切弄得有條不紊,橡膠水管整齊地繞好、銅製門把擦得晶亮,可是他們人在他方。

*  *  *  *  

列夫扛著行囊沿路走來,阿莫德正要拉起烤肉店前的鐵柵。

「好啊,」阿莫德露齒而笑說道,「我的傳單人。準備面對新的一天了?」

列夫問阿莫德,是否可以借用廁所,阿莫德帶著他穿過細簾,走進漆黑的走道。走道上堆滿一箱箱的可樂與紙盤。旁邊有間鋪了磁磚的廁所,裡面有個洗手檯以及塑膠鏡子。那個房間沒有窗戶,地板才剛用消毒劑清洗過,鋪了幾張報紙要催它快乾。靠近水槽的其中一張,上面有女人的上空照。

列夫刮好鬍子,清洗身體。那個近乎赤裸的女人讓他不安。自從馬莉娜過世以來,他就不去多想性方面的事。某晚他跟魯迪說:「我現在簡直可以當和尚了。我才不在意呢。」魯迪回說:「當然。同志,我了解。可是那會過去的,因為一切他媽的都會過去。總有一天,你會再活起來。」

那天似乎依然遙不可及。列夫往下瞪著那張照片。怎能在全國性的報紙上刊登這種照片呢?模特兒的雙峰大得荒唐,尺寸跟南瓜不相上下,雙脣豐厚濕潤,全身上下只穿了綴滿亮片的丁字褲。他真希望這女孩已經不在人世。他盼望替她拍照的人全已死去。他真希望性愛已不復存在,就像蒐集老郵票、把共產領導人的照片貼在牆上,只是流行一時的活動……

他認為,二十一世紀的男人是條狗,一隻粗鄙邋遢的狗,牙裂嘴,挺著硬又紫的陰莖,一絲絲惡臭的唾液從貪婪的嘴巴不斷滴落。

他用腳跟踩在那張圖片上,想把它扯破。他從袋裡拿出毛巾,拭乾身子。他盯著映在塑膠鏡面上的臉,試著從中找出自己能欣賞的一抹神情或特徵,可是這間廁所的醜陋光線讓他的臉色泛黃如幽魂,幾乎不像人。兩眼無光。

此時,他感覺有種情緒爬山倒海而來──偶爾就會如此──他為馬莉娜之死而憂傷。她才活了區區三十六年。三十六年。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嗓音飽含笑意。她每天早上穿著潔白的女衫到貝林的公共工程首長辦公室去上班。傍晚時分,她會套上條紋圍裙,邊唱歌、邊煮晚餐。她搖著小床,哄女兒入睡,跟聖母一樣滿懷耐心。夏日夜晚,她穿著紅鞋跳探戈。她會花好幾個月的時間,用碎布編成一張碎呢地毯。她做愛的時候,像個狂野的吉普賽人,黑髮垂落列夫的臉龐周圍。她很完美,而她卻走了……

列夫知道不該在這樣的地方哭泣。

他試著仿效魯迪的行徑,開始咒天罵地或猛力踱腳,好阻止淚水湧上。可是,淚水嗆住了他,就是不得不落下。列夫把潮濕的毛巾壓在臉上,祈禱那陣心痛趕快過去,有如短促的暴雨、有如終有甦醒的一場夢魘。可是它不肯退去,所以他定在原地痛哭失聲。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阿莫德的敲門聲。

「列夫,」阿莫德柔聲喚道,「我的傳單人怎麼啦?」

「沒事。」列夫支支吾吾。

片刻的沉默之後,阿莫德說:「男人哭泣,必有原因──這不是我自編的諺語。這是真理。」

列夫沉浸在哀傷之中,卻也覺得愚蠢。「對不起,」他說,「抱歉。」

「好了,」阿莫德說,「我去幫你煮點咖啡。你慢慢來。等會兒出來喝咖啡。好嗎?」

列夫聽到阿莫德的腳步遠去。對方主動請他喝咖啡,叫他感動。他心想:二十一世紀的男人是條狗,可是有時會記得展露感情,像條忠心的狗兒一樣。

再一天。

他跟阿莫德說,發傳單的工作他再做一天就好。之後他得去找薪資較好的工作。

阿莫德說:「我了解。我付的錢少得跟屁一樣。我知道。我的店面很小,不過房租他媽的貴得要命。可是你要找怎樣的工作?」

「我不知道。」列夫說。

「我的朋友啊,我告訴你,你要是到求職中心去,他們也不會幫你的。」

「他們不會幫我?」

「不會。Catch-22。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

「就是雙輸的意思。美國的俚語,指的是他媽的雙輸局面。」

「是嗎?」

「在找工作之前,你要先領過一整年的失業救濟。可是,想領到失業救濟,得先在這個國家工作過一年。可笑吧?懂了嗎?這種情形就是Catch-22。」

列夫手忙腳亂地用新買的菸草捲出一根菸。雙手還因先前悲從中來而顫抖不已。他想起之前的英文課學過「失業救濟」這個字眼,他知道這個字眼含意複雜,自己一直無法理解。他一面拚命回想老師說過的話,一面望著阿莫德割下烤架肉塔上的殘餘碎肉,拋進垃圾桶裡,並開始清理烤架機器的油漬。列夫捲好細菸並點燃,維吉尼亞菸草的氣味相當陌生,好似陌生人口裡傳出的甜膩氣味。

一會兒之後,阿莫德往沾了汙漬的抹布上揩手,轉回來面對列夫。「咖啡好喝嗎?」他說。

「嗯。謝謝你,阿莫德。你真好。」

「我是個好回教徒,如此而已。到了天堂,至少可以分到幾個處女。」阿莫德大笑。

列夫心想,在阿莫德的心裡,這些「處女」是否會有南瓜般大的胸脯以及油亮的嘴脣。接著阿莫德在櫃檯下方的擁擠架子上搜尋,拉出一張皺巴巴的報紙,放在列夫面前。

「標準晚報,」阿莫德說,用拇指劃過兩個黑字,「倫敦的報紙。列夫,你從裡面去找。非常仔細地找,找找分類廣告那幾頁。有好幾百間房間要出租。你今天幫我發傳單。明天你就從這分報紙裡找工作。工作跟房間。好嗎?那你就能好好過日子了。」

當一日將盡,阿莫德又付他五塊英鎊。除了回到科瓦斯基與薛伯庭院裡的藏身處,他想不出還能到哪兒去。這次,他買了一條黑麵包跟一包薩拉米香腸片當作晚餐。他賺的五英鎊,花的只剩兩塊半。他根本不敢去想每種東西的價錢。為了止渴,他從牆上的水龍頭那裡飲水。

黑夜到臨,公寓仍舊闃黑。列夫坐在人行道下的洞裡,抽抽菸,然後從行囊裡拿出手電筒,開始研究報紙裡的工作欄……

人家說,生命不是拿來作夢的,所以他決定遠赴異鄉實現夢想。

但沒人說過,思念會這麼難挨,現實會這麼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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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oad Home 歸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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