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栽培出來的建築家

從大阪通勤

一九九六年春,東京大學專攻建築史的鈴木博之教授突然邀請我:「要不要來東京大學任教呢?」一個沒受過大學教育的人能在大學裡教書嗎?本來我應當拒絕的,但另一方面,又有一股單純的好奇心:「大學是個怎樣的地方?和年輕學子對話可能也會很有趣吧?」

問了家人的意見後,妻子和岳母果然都非常反對。他們嘴裡雖然說對自小就在大自然裡打滾、沒好好接受學校教育,長大成人後又是直接在社會上磨練的我而言,到大學任教太不適合了,其實心裡是擔心我會離開我們生活的據點大阪。

的確,對像我這種一直靠地緣關係累積工作經驗的建築家,東京和大阪的距離,確實是致命的要害。還有,對於若成為公務員,勢必得放棄建築事務所的營運一事,我也有一些不安。

最後,當時對猶豫不決的我打了一劑強心針,從背後推了一把的是三得利的會長佐治敬三先生。

「什麼事都是經驗。只要你有一點興趣,那就去吧!不過唯一附帶的條件就是你得從大阪通勤去東京!」

聽了這句話,我終於下了決定。

佐治先生「為了讓大阪的安藤不會在東京被欺負」,特地邀請了幾位東京大學的教授,一起在大阪南區老字號的料亭大和屋為我餞行。還有前大阪大學校長熊谷信昭教授、三宅一生先生、田中一光先生、中村鴈治郎先生等友人,以及關西財經界的人士們也蒞臨賞光。宴席中,佐治先生開玩笑說:「這樣豐盛款待之後,東大的教授們也會好好照顧你了吧!」

就這樣,從一九九七年起約五年多的時間,我就開始大阪與東京往返的忙碌生活。在大學這個未知的世界裡,和年輕學子接觸,一起思索建築的未來,對年輕時沒有選擇進大學念書的我而言,這五年的時間既新鮮又刺激,是超乎我想像的經驗。只可惜這段新的學習體驗,卻無法好好地向我的恩人報告。一直最疼愛我、支持我、栽培我的最偉大的贊助者佐治先生,在我開始去東京大學教書的兩年後〈一九九九年〉逝世了。

建築家與業主

對希望自己所構思的工作能夠確實執行的建築家來說,最大的障礙就是身為出資者的業主了。業主是建築物的所有人,當然會期待建築設計者的所作所為都能符合自己的利益。但往往建築家想做的事,對業主來說卻是無益之事,於是兩者自然發生衝突,而一般的狀況就是受雇於人的建築家最後要做妥協。

不過,這世界上還是有少數一些不要求回報的奇特贊助者,他們是對建築寄予理想、願意栽培建築家才華的奇特之人。所謂的藝術贊助〈 patronage〉活動,西歐早就已經制度化、紮根於社會之中了。例如,將文藝復興時期的天才建築家米開朗基羅推上世界舞台的是梅迪奇家族;而讓近代奇才安東尼奧.高第創造出巴塞隆納風景的是紡織廠老闆奎爾伯爵〈Eusebi Gell〉;建築巨匠柯比意實現新都市建築提案的「馬賽公寓集合住宅」,當時的文化部長安德烈.馬爾羅〈 Andr Malraux〉的鼎力相助也是一段有名的逸聞。

而我也是一個非常幸運的建築家,能遇到一些應當稱之為「贊助者」的業主。建築攝影師二川幸夫先生說過:「好的建築之所以能完成,一半是得力於業主。」而實際上,實現我所提出的「新建築」構想,很多時候業主是需要絕大的覺悟與勇氣。所以,若說這些願意給我機會去嘗試的業主,是栽培我成為建築家的人,一點也不為過!

不過,完全靠自修才開始接觸建築的我,一開始並沒有這種人脈關係。不論過去或現在,都是學院派主義的人在主導著建築界。二次大戰後,在許多競圖中脫穎而出、並成為日本第一位世界級建築家、表現相當活躍的丹下健三先生,以及在一九七 ○年大阪萬國博覽會出色登場的丹下門生等先進們,那些在我這一代令人憧憬的建築家,全都是學院派的少數菁英。對許多年輕人來說,成為建築家這種人生選擇,是一條狹窄又險峻的路,像我這種沒受過大學教育、又沒有任何社會背景做後盾的人,踏進這個圈子的可能性幾乎是零。

大阪人的反骨精神

那麼,為什麼我在二十多歲時,明明知道自己處在這種絕望之中,卻還能從零跨出第一步呢?或許和我與生俱來的大阪人性格有關:與其空談理論,倒不如重視實踐的苦幹精神吧!

首先,從一開始我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絕對無緣成為那種坐著等工作上門的精英建築家,而早早死心。既然要以建築為業,總得想辦法謀生。那時我很單純地認為,若沒有工作上門,就只得自己找出可能性,自己創造工作機會!

我覺得靠父母、親戚幫忙找工作是不會有遠景的,因此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想要靠家人。而且,我的個性也做不出向人低頭、討工作的事。既然如此,就只剩靠創意求勝負一途了。

事務所成立後的頭一年,我挑戰了幾個建築競圖,另一方面則將空餘時間全部花在沒有實際業主委託的建築設計上。例如,走在路上只要一看到空地,我就會想:「如果是我,就會在這裡這樣蓋」、「這裡如果這樣開窗,應該會有別緻的景觀。」隨心所欲地畫起了草圖。因為這些是沒有業主的請託、擅自對他人土地所構築的想法,所以當我把它拿給土地所有人看的時候,常常會被當作騷擾,不過還是有人很感興趣地聆聽我的想法。

即使當場沒有談到合作,但對方覺得我「真是個怪人」而交起了朋友。然後,當彼此建立起信賴關係,突然有一天對方會來詢問:「可以幫我設計一下嗎?」在我事務所成立初期,有很多案子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開始的。

面對業主,儘管我的經驗尚淺,但因為對自己的建築專業懷抱著自信,所以我總是一副「既然委託我來做了,除了基本的機能條件,希望能全權交給我來辦」那種強勢的態度。其實,最初我所經手的幾個住宅建案,幾乎都是在沒讓業主看過設計圖的情況下完成的。

把蓋好的建築物視為己有的想法雖然比較獨斷,不過同時我也會對完成後的建築負責到底。我常利用事務所休假的日子,帶著全體工作人員一家一家拜訪,只要一發現建築物的狀況不理想,就立刻想辦法處理。完成後的拜訪行動,往往熱心、囉唆到令對方退避三舍。竣工後的售後服務,同時也是提升自己技術的學習機會,而業主們似乎也覺得:「安藤先生雖然有些地方比較強勢,卻不是一個完工後就撒手不管的人。」並欣然地接受我們的服務。儘管設計很大膽,卻幾乎沒有完工後的瑕疵問題;相反地,業主還要求增建、或介紹其他案子給我,像這樣帶來新工作機會的例子非常多。

不失去思考的自由

一步一步尋找出路、追逐夢想,這一路上,我至今最重視的,還是不失去「想蓋出那種建築」的思考自由。

如果是在被交代的條件下思考,無論如何,創意一定會受到限制;但相反地,從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下自行構思、儲備創意,碰到需要時,因為能夠立刻採取行動,更能把握住機會。或者是把想法對社會進行精彩的訴求,說不定能讓業主、建案主動找上門來。

一九八八年,我在北海道建造水面上浮著十字架的教堂「水之教堂」一案,就是如此幸運產生的建案。水之教堂的構想源自於八 ○年代中期,我在神戶六甲山上建蓋教堂時,靈光一動想到:「在正對面的土地上,例如在海的邊際盡頭那端蓋一座教堂,應該很有意思吧?」這就是設計「水之教堂」的靈感由來。於是自己設定一塊虛構的基地、然後構圖、做模型,一九八七年春天在展覽會上發表時,會場上突然有一位來賓對我說:「我想在自己的土地上蓋這座教堂。」數日之後,我被這位正在北海道勇拂郡TOMAMU進行渡假村開發案的業主,帶到位於日高山脈西北方、中岳山脈平原上的基地參觀,那裡沒有海,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美麗的小河。……

本文摘自《建築家安藤忠雄》一書


作者:安藤忠雄

譯者:龍國英

書系:ICON

定價:390元

出版日期:2009年10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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