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抒靈
出版時間:2011年5月

 

妳說,人就像風箏,以為徜徉在廣闊無垠的天空中,卻始終無法掌握操縱的線頭,讓人玩弄著牽引,既缺乏掙脫束縛的決心,也沒有獨自飛翔的勇氣。

無論未來還會遇到多少困難,我想,就跟黑夜後總等得到晨曦一樣,我們都不會放棄任何一點在深淵中展露光芒的希望。只要有彼此在身邊的話,我相信,我們就能相互指引對方前進的方向。
我深深地明白,有芷鳶在我身邊,一切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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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頭一次見到芷鳶,是在一個令人心不甘情不願的正午。被迫坐在黃阿姨家的客廳,我還不住地打著呵欠。

  昨天晚上為了款單機遊戲的破關熬到凌晨四點多,結果睡不到八點就被老媽叫醒。腫脹的眼皮像綁了兩塊鐵,沉重得就快閉起來,映入眼簾的景物全跟壞掉的電視機畫面般不停跳動,連老媽跟黃阿姨的對話飄入耳裡都不斷跳針。幸好,她們兩人聊天聊得相當起勁,並沒有留意到我缺乏禮貌的行為。

  我搖搖頭再打了自己的腦袋幾巴掌,想把眼裡因精神渙散而分身的畫面疊回一個,否則同時有好幾個老媽跟黃阿姨在對話實在很詭異。

  「阿遠,你是起肖?」將水果盤中的一顆橘子放到我面前,老媽巴了我的頭。

  哇咧,快重疊成功的橘子從兩顆變成四顆了!「喔……媽!」

  老媽斜斜地瞪了我一眼,我連忙縮到沙發一邊乖乖替她剝橘子。沒錯,那顆橘子可不是給我吃的!而是要我剝的……

  老爸常告誡我:一家三口中,唯一的女人最大,惹毛她的話我就沒飯吃了。

  老媽跟黃阿姨是公司裡的同事,她今天早上剛搬到這裡,距離我家兩條街的地方。老媽天生是個熱情的人,興沖沖地拉我來串門子,說新房子要多點生氣,熱熱鬧鬧的比較好。不是我在說,一整晚沒睡飽所以看起來死氣沉沉的人,不但充不了生氣,恐怕還會怨念過深招來怨靈咧。

  奉上整顆剝得乾淨漂亮的橘子,我開始回想早上被挖離被窩的情形……

  暑假一過,我就得升上不能再瞎混的高二,還必須恢復六點就起床上學的要命生活。為了捉住假期的尾巴好好享受,我不惜砸下重金買回一堆遊戲、漫畫和小說,就是打算在倒數幾天好好糜爛個夠。

  結果老媽哪天不挑,偏偏挑最後一天,也是我最累的一天逼我早起。黃阿姨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搬家啊!暑假只有最後一天是黃道吉日嗎?我真他媽的想哭。

  早上七點多我還睡不到四小時,不到四小時啊!意識模糊之際,我看見了周公老阿伯慈祥和藹的面容,不僅如此,我們倆還坐在大樹下下棋;雖然不知道自己哪時會下棋了,但大概是男人的直覺,一看棋盤上的局勢,我就知道可以將他的軍。

  啊哈!心中大喜,我正準備俐落地出手,孰料周公阿伯的表情竟變得橫眉豎目,簡直翻臉比翻書還快!他唰地站起身,趁我呆住還沒來得及反應,就雙手齊揚掀翻了石桌上的棋盤,頓時木製的棋子滿天飛,棋盤還整個砸到撐大一雙眼一張嘴的我臉上。

  搞什麼!想必是大勢已定,他想認輸又拉不下臉!嘖,這種惱羞成怒的心情,我當然是可以理解,不過完全無法諒解!

  男子漢大丈夫,士可殺不可辱!我將棋盤摔到一邊,正想捲起袖子跟他理論,然而眼前的人哪還是周公阿伯,那張臉,分明就是最愛形容自己妖嬌美麗的老媽啊!

  在我驚恐的目光注視下,她吸足了氣,張大嘴,以雷霆萬鈞的獅吼功大吼道:「阿遠,快給我起床──!」

  這氣勢萬鈞的大吼,將我從夢境震回了現實。我坐起身抓抓一頭凌亂的頭髮,腦袋裡還持續有恐怖的噪音在轟轟作響。雙眼尚無法適應光亮,我半瞇著眼抬頭,視線落到站在床邊,手中緊抓著枕頭且表情猙獰的老媽身上,從她不斷喘大氣的疲累樣來推斷……她應該已經叫我很久了。

  嗯喔,原來剛剛砸到我的不是棋盤,是枕頭喔;我恍然大悟。

  老媽猛力地將我扯下床鋪拖著走,害我一路踉踉蹌蹌直到被踹進浴室,幾十分鐘後,還被迫打扮得人模人樣,讓她強拉到黃阿姨家。

  跟老媽的聒噪對比起來,黃阿姨顯得相當文靜且有氣質,兩人相對而坐有如菜市場歐巴桑跟貴婦的差別。黃阿姨不太說話,通常都是安靜地聽媽東扯西扯,從隔壁鄰居買了新車扯到附近的社區前幾天有竊賊出沒,黃阿姨都只是輕輕點著頭,配合話題露出適當的神情或微笑。

  恢復了點精神,我將雙手擱在桌面上,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屋子裡頭的裝潢很雅致,看得出來黃阿姨一家人都很有品味。牆上掛著字畫和水墨大摺扇,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樟木氣味,樟木製的電視櫃中擺著精緻的瓷器和特殊形狀的玻璃器皿。將視線移往左方,從我這方向能看見樓梯,連樓梯的扶手都經過精巧的設計。

  這時,一個黑影突然出現在樓梯轉角的牆面上,隨著影子緩緩下移,一個女孩的身影闖入我的視線中。她有著一頭及肩的中長髮,削得薄薄的服貼著臉頰和頸項;兩人的眼神對上時,我發現她素淨的臉上鑲著動人的五官,明亮的雙眼皮大眼睛,眼尾微微上揚,加上小巧的鼻子和輕抿的嘴唇,搭配起來具有古典的美感,令人目光為之一亮。她的眸中帶著平和的情緒,雖然親切,卻令我心中油生一股莫名的距離感。

  「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我腦中冒出這個句子。她應該是黃阿姨的女兒吧?老媽提過阿姨跟她都只生了一個小孩,她們年齡相近,小孩的年齡也差不多。

  接觸到我的目光,女孩的雙眸有些訝異地睜圓,畢竟我對她來說完全是名陌生人吧。她朝我微微點了個頭,揚起一抹和善的笑容並走下樓梯來,在同時我瞧見她手中的淡黃色馬克杯。或許她原本是想下樓裝水?我猜。

  「芷鳶,過來打招呼。」聽見女孩腳下那雙淡黃色拖鞋的聲音,黃阿姨抬眸朝女孩喊道;她將馬克杯擱到樓梯邊的小桌子上,順從地走了過來。

  她一定很喜歡淡黃色,我注意到連她的皮製錶帶都是淡黃色的。

  「阿姨好。」女孩坐到黃阿姨身邊向老媽問好,位置恰好在我的對面,讓我可以光明正大打量她。她說話的語調跟黃阿姨很像,嗓音又細細柔柔的,像下一秒就會在空中破裂消失的泡泡。

  「芷鳶」,我悄悄在腦海中為讀音填上兩個方塊字。相當好聽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個字?邊猜測,我邊將她秀氣的臉孔一同刻入腦海中。

  「恆遠大我們家芷鳶一歲吧?是哪所高中?」黃阿姨忽然望著我問道,我馬上正襟危坐,機器人一般地報出自己唸的高中校名。

  陶恆遠,這是我的姓名,光唸名字聽起來相當有偉人或名人氣勢,然而連名帶姓唸起來就實在有點孬了。逃很遠?我親愛的爹娘啊,這年頭又沒戰爭和平得很,我能逃很遠有什麼用?還是你們希望我以後當個讓警察抓不到的通緝犯?

  「哎,是妳的學長。」黃阿姨的話讓我拉回思緒;她頂了頂芷鳶的手臂,語氣中有著難掩的欣喜。轉過頭來,她接著對我說道:「芷鳶是你們學校的新生,分發上的。」

  真的假的?這麼巧!我有些驚訝。

  我們學校的分數在中上水準,當初,模擬考成績一向不怎麼出色的我,考上時簡直跌破眾人眼鏡。如果芷鳶跟我不一樣,不是矇上的,那她的成績肯定不錯!我露出佩服的神情;相較於我的反應,芷鳶僅僅是望了我一眼,便淡笑著低下頭,盯著她放在膝上的手指,沒有多作什麼表示。

  「同所高中哦?那以後有事都可以問我們阿遠啦,他很厲害,當過班長,還幫忙編過校刊喔!」媽老王賣瓜地誇獎我,我忍不住用餘光瞄她一眼。

  「那真的要多麻煩你了。」黃阿姨看了看芷鳶又望向我。

  我不大好意思地搔搔臉。

  擔任一年級下學期的班長,那是遭到好哥兒們陷害。而幫忙編校刊是因為校刊社人手不夠,認識的學長好說歹說拜託我去幫忙,剛好我中午又習慣不睡覺,才會答應在午休時間去支援。

  總之老媽,妳兒子我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平凡人,別把我捧得像神仙好嗎?我在心中無奈地反駁道。

  為了讓黃阿姨安心,也為了表示我明瞭她的意思,我點了兩下頭作為回應。不答應也不行,我還怕老媽把我抓去剉骨揚灰,她對別人家的兒女比對我還好,明明我就是她親生的,卻老被當成免錢勞工蹂躪,真是差別待遇……

  黃阿姨鬆了口氣,摟摟芷鳶的肩膀,而我察覺到就在那刻,芷鳶原本上揚的唇角竟斂了回去,垂下睫毛的眸罩上一層憂鬱。我困惑地皺起眉;下一秒,笑容卻又重新回到了她的唇角。

  雖然只是一瞬間,但她明顯轉變的神情卻被我盡收眼底,我很肯定那不是錯覺。說不定是她當下情緒的直接反應?我有些困惑。

  傍晚離開黃阿姨家時,芷鳶也站在門口送我們,淡笑好似僵化了一般,始終凝在她的嘴邊──我感覺得出來,那並不是多快樂的笑容,它帶著既禮貌又疏離的味道,就像娃娃……

  不,其實更像為了應付而笑,為了笑而笑。我腦中沒來由地冒出這想法。

  步行回家的途中,我被滿腦子的混亂思緒牽引,回頭朝門口看了一眼,正巧望見她轉身進屋的背影。

  這第一次見面,我替芷鳶貼上了好孩子標籤。或許兩人之間不會有更深化的交集了吧?當時的我暗自猜想。雖然在同一間學校,但每個年級所在的位置不同,我不會閒著沒事就往一年級教室跑,而芷鳶應該也不是個愛黏學長的學妹。

  雖然她來黏我感覺似乎還不賴?我唸自然組,班上男生多,認識個正妹學妹肯定會讓他們羨慕得流口水吧,順勢把起來也很好,嘿嘿嘿。

  齷齪!色欲薰心!下一秒,我在心中狠狠地咒罵自己。

  結果因為掛心這件事,開學前一天晚上,我該死地失眠了。

  到隔天,很久沒早起過的我果然暈頭轉向,因為神智不清醒又睡眼惺忪,導致騎車到校車站的整段路途都在蛇行,沒出車禍還真是了不起。

  我家附近沒有公車可以直達學校,搭客運也還要轉車,雖自認騎機車的技術無人可及,可是念在沒膽讓爸媽接到無照駕駛罰單,也沒能力支付的份上,我仍然每月花四百多塊買票搭校車上下學。

  將腳踏車停進停車格並上鎖,我走進車站附近的早餐店。站在櫃檯邊等待取餐的時候,餘光掃到從外頭走入一個相當熟悉的人影,穿著粉紅色制服上衣和黑色百褶裙,修長的小腿被一雙黑長襪包裹,只露出膝蓋上下各五公分的一截白皙膚色,整套女生制服讓她穿起來,像量身訂做的一樣適合。

  如果學校打算票選制服美少女,我想我會二話不說地投給她。

  「早安,學長。」美少女走到我面前,用她獨特的柔細嗓音說道。我完全沒料到她會主動開口跟我問好。

  沒錯,她是芷鳶,穿上高中制服的芷鳶。

  我瞥見她的書包旁掛了一個圈著「芷」跟「鳶」兩字的小吊飾,因末端的鈴鐺而發出輕微的叮叮噹噹聲響。哇喔!真的是這兩個字,我也猜得太神準了!

  「早啊。」機械式地應了聲,意外碰到她的我有些發愣,回過神來才接著問道:「妳也搭校車?」

  問完我才想到她跟我一樣,都是雙薪家庭,不太可能由父母接送她上下課。

  她點了份原味蛋餅和冰奶茶,而後轉頭對我笑,算是種沉默式的回答。

  我正想絞盡腦汁多擠一些話題,好表現我身為學長的親和力時,早餐店阿姨就大叫一聲帥哥打斷我的思緒,將已裝袋的早餐放上我前方的平台。

  阿姨啊,妳平常叫我帥哥我是很高興啦,可是現在叫得不是時候啊!我一臉無奈地從口袋裡拿出百元鈔票遞給她,邊提起早餐邊在心裡埋怨。

  「喔對了,妳知道在哪裡等車嗎?路口7-11轉角過去,可以看到一家中藥店,那前面的空地都可以站,通常左邊是鳳山高中,右邊是鳳山商工,我們學校的學生習慣站中間等。」離開早餐店前,我對芷鳶說。每次等車都讓我有種三強鼎立的壓迫感,偏偏我們學校又當夾心餅乾的內餡,真不曉得當初怎麼劃分界線的。

  「好,我知道了,謝謝學長。」眼神裡沒有迷惑,身上也沒有一絲屬於新生的氣息,只有那件皺褶還嶄新得一絲不苟的制服,透露出她小我一屆的事實。

  我看著她淺淺的微笑,心裡不禁又迷惘起來。

  懷著滿肚子問號,或許還有遺憾,我轉身步出早餐店;繞過7-11走到平時等車的地方,我還頻頻偏過頭去瞄轉角。過了不久,見芷鳶的身影在轉角出現,我馬上收回視線假裝輕鬆地站立著。她施施然地走來,站在我的左前方,大約兩步的距離。我偷覷著她的側臉,八月底的朝陽讓她瞇起眼,幾近闔上的程度,但她似乎很喜歡晨曦灑在臉上的感覺,此刻的表情竟讓我辨識得出快樂。

  那單純而溫暖的顏色很適合她,頭髮鍍上一層淡金,閃閃發亮,讓她整個人像名隱了翅膀的天使。回想起來,比起我昨天使用的淡黃色,用淡金色來形容……似乎更貼近她的馬克杯、拖鞋、還有錶帶的顏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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