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庭
出版時間:2011年9月

「她」要結婚了,而且是「他」來通知我的。

她曾說過,想在十二月二十五日結婚。我不自覺揚起笑,現在可是炎炎夏日呢!畢業季才正開始。她的婚期就在六月。我真的很想親眼看她穿白紗站在我面前的模樣,也想知道在她挑選的三套禮服中,會不會真的有一套是綠色的?

然而,我最想知道的是,那一天,「他」會是以什麼樣的表情將她嫁出去?

好多疑問,好多期待。闔上喜帖,有位婦人走過來,坐在我身邊的位置。火車準備行駛。我坐在窗邊,窗外陽光正刺眼,空無一人的老舊月台被曬得熱氣騰騰,那浮動的畫面像在等待一陣難得的微風,卻又有另一種寧靜。車掌廣播沿途的停靠站,火車內的冷氣吹乾了大家的汗,沒幾分鐘婦人便開始打盹。

乘客三三兩兩。沒有人站在走道上,也沒車掌來查票。安靜了,可以說故事了。

那故事,是關於我生命中,十七歲那年,我最不捨的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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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分手吧。」我對交往近三年的女朋友說。我的目光沒有看她,而是看著地上被她摔碎的杯子。
「好啊。」她很快地回答。語氣咬牙切齒,目光怒瞪我腳邊剛收拾好的一袋行李。
她當然不是真的說「好」。這種語調聽來,她一定不會讓我好過。
她剛剛才摔杯子,怒氣正盛,我很不想再激怒她。不過我心意已決,要跟她徹底分道揚鏕。不是鬧彆扭也不是氣話,絕不會有第十三次的復合。這三年來一直這樣吵吵鬧鬧地,對她早已沒有任何感覺,甚至變成了討厭。當初為何會急切地想和她在一起的理由,也突然想不起來。
「既然好,那就不要每次我回來收東西時都要吵架,我們好聚好散吧。」我嚴厲地說。
「如果真的要分手,妳為什麼要回來五次?」她持續歇斯底里,對我連日來的態度很不滿意。我每次回來一句話都不說,僅自顧自地收拾東西。她則是會很故意地在旁邊提醒哪些東西是我們一起去旅行時買的紀念品,哪些是她送我的禮物,又有哪些是我們一起挑選的。看那些成雙成對的杯子碗盤,想藉此讓我回憶心軟。可惜這對我來說一點用也沒有,畢竟成雙的杯子現在就已經被她摔破一個。
「我只是分批回來把我的東西帶走,我東西不多,這是最後一次,拿完就離開。」我說。當初真不該住一起,分手還要顧慮搬家的麻煩。大一認識就開始同居,現在大三要升上大四,一些東西已經搞不清楚是我買的還她買的,又或者是合買的?當初租房的押金是誰代墊的也不記得。既然如此,那些分不清的我不帶走,刻劃兩人回憶的物品也留下。這樣我的行李也簡單得多,一些我個人的私人物品,比如香水,因為她也愛用,就留下來給她。不愛她,也不欠她。要不是為了拿一封喜帖,我不會再折回來。
「為什麼要分手?」她這次摔我放在桌上的手機,機殼和電池四散客廳的角落。她已經摔壞過我好幾次手機,其中有三支掀蓋式的被她當筷子一樣徒手攔腰摺斷。
想和她分手有很多原因,她情緒失控就破壞我的東西是其中一個。
我沒說話,她突然向我甩了一個巴掌,力道讓我眼冒金星。
為什麼要分手?我又想到,因為她情緒失控就容易做出肢體暴力傾象。
「妳不知道先離開的人很自私嗎?妳不知道一個人面對這些被妳留下的東西會很難過嗎?」她開始咆哮。
然後再一巴掌,又一巴掌,連續又快速的巴掌讓我措手不及。等到我抓住她的手臂制止時,我已經不曉得受了她幾個耳光,即使已停手,巴掌聲仍在耳裡迴盪,嗡嗡作響。
她把手臂從我手中甩下來,直接拉扯我的長髮。
我的頭整個被她拉扯到胸口位子。比她還要高的我,痛到半蹲下來配合她的手部動作,以減緩頭髮被拉扯的疼痛。
「放手!別扯!我說別扯!」我吼不住她,便用腳踢她肚子。每次的爭吵總讓我絕望。我知道我因為她有些改變,但這樣的改變絕不是好的。起碼我知道我討厭踢人肚子,如今卻踢得很順腳。要讓自己不痛,就得先讓對方痛,還真是我和她感情的最佳標語。
「妳是不是喜歡上別人了?」她手上抓著一把從我頭上扯下的頭髮憤怒地說。
看著她手上的頭髮──那一大撮我的頭髮!我隨之震怒,對她完全忍無可忍。當她再靠過來的前一刻,我先扯她的頭髮。她的表情有些驚慌,我從沒這樣先出手打她。我們幾乎都在尖叫,接著我們在地上打滾,周圍的傢俱全被我們撞得移位。桌子上的杯子又因桌子震動而掉下來摔破一個,和剛才被女友摔破的那一個一起殉情,原本盛在裡面的咖啡也灑了整個地板。在地上扭打的我們滾到那灘灑出來的咖啡,也滾在摔破的碎瓷裡。先佔上風的我,把她嵌制在地板,看著那灘咖啡暈染在她的棉質衣服上,我自己左側袖子也全是一片咖啡漬。
被我壓住的她,終於安分了一點。我們各自上下喘息。
突然,她狠狠地咬住我的手臂。我痛地悶哼,手臂傳來的劇痛像是一塊肉就要被啃下來。看她現在這麼瘋,我驚慌地篤定,她是真的打算啃下我一塊肉。如果掉下一塊肉,到時縫不縫得回去啊?我的冷汗全被逼了出來,使盡力氣捶她的頭,直到我改變招式掐她咽喉,她才鬆口。
我們爬起身,我看了一眼手臂上怵目驚心的齒痕,她卻比我先哭。接著她衝過來抱著我,嚷著不要分手。
「我們不要分手好不好?妳這次是怎麼了?以前不管我怎樣妳都不會真的分手啊!妳把東西都擺回去好不好?」她開始放軟姿態,有點像是在撒嬌。她以為最後我一定會原諒她,以前都是這樣的。
不過這時候我只關心自己手臂上的傷口。好痛,都滲出血了。
但放心,會好的。我會細心照顧這傷口,一點點疤痕都不要留下。十七歲過後的這三年有點亂七八糟,所以這三年,不要被記憶,也不要留下印記。
我推開她,認真地說:「不行,我這次是真的要跟妳分手了。」
我把房子的鑰匙放在她旁邊,表示以後不會再進這屋子來,並起身拿起最後一袋行李。
關上門的前一刻,想到什麼又回過身來。女友眼中透露一絲希望抬頭看我。我只是走到桌邊,拿起一封屬名給我信,那是一封喜帖。剛才竟差點忘記這最重要的東西,行李可以不要拿,是為了拿這封喜帖,才特地回來一趟。上星期就收到,宴會地點還沒記下來,這東西必須帶著才行。

回到自己另外租的套房,帶回來的行李扔進另一堆還沒整理好的行李中,順便將沾滿咖啡漬的上衣換掉,穿上一件白色雪紡長版背心,然後提起一袋昨天就準備好的隨身衣物去火車站。
來不及冰敷的腫脹臉頰還隱隱作痛,思緒也一片渾沌。手臂除了被咬的齒痕外,還布滿因為在地上扭打而造成的瘀青及被碎杯子劃破的小傷口。
模樣真是狼狽啊。
不過當我走上火車找到位子坐下,並打開那封喜帖時,隨之而來的便是如沐春風的平靜。
新娘,祝筱語。
喜帖上還附了新娘和新郎的照片。我仔細端詳,想必是全世界最美的新娘之一。
「她」要結婚了,而且是「他」來通知我的。
她曾說過,想在十二月二十五日結婚。我不自覺揚起笑,現在可是炎炎夏日呢!畢業季才正開始。她的婚期就在六月。我真的很想親眼看她穿白紗站在我面前的模樣,也想知道在她挑選的三套禮服中,會不會真的有一套是綠色的?
然而,我最想知道的是,那一天,「他」會是以什麼樣的表情將她嫁出去?
好多疑問,好多期待。闔上喜帖,有位婦人走過來,坐在我身邊的位子。火車準備行駛。我坐在窗邊,窗外陽光正刺眼,空無一人的老舊月台被曬得熱氣騰騰,那浮動的畫面像在等待一陣難得的微風,卻又有另一種寧靜。車掌廣播沿途的停靠站,火車內的冷氣吹乾了大家的汗,沒幾分鐘婦人便開始打盹。
乘客三三兩兩。沒有人站在走道上,也沒車掌來查票。安靜了,可以說故事了。
那個我曾最愛的女孩,和我最在乎的男孩。我生命中,十七歲那年,我最不捨的兩個人。


***
是她先跟我說話的。
從此,我的心裡多了個讓我感到完蛋的祕密。
對那時的我來說,「祕密」和「煩惱」意思差不多。尤其青春期的祕密,通常是指不可告人的煩惱。
她是一個頭髮齊肩,眼睛很大的女孩。她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在太陽下會發亮。
那是國一開學後的第五天。才剛從小學六年級升上來,有點不習慣即將來臨的青春期。不久前男生女生還用粉筆在課桌畫上禁止超越的白線,現在卻聽到誰誰誰寫了情書給隔壁班。又曾在放學時,走過操場的白樺樹下,看到和我們穿著一樣制服的一對學長和學姊親密地靠在一起,用手擋著臉頰偷偷親吻。那時我連鋼圈內衣都還沒穿,穿的是那種小學生的少女背心。但是她,微微汗溼的白色制服,透出黑色鋼圈內衣。她感覺成熟,才國一而已,就化著妝來上課,個子比我矮許多。
我的學號和她連號,輪到一起當值日生。當全班在午睡時,我們值日生要打掃班上周圍環境。我和她一起掃地擦黑版,沒交談,一切很有默契,不用問接下來要做什麼,我們就一起去做了。
在擦黑版時,比較矮的她擦不到黑板上端被數學老師留下的數字符號。不必由她告訴我,我便自己靠過去幫她擦。這時候,她和我會有一下子的眼神接觸。
然後一下,一下,又一下。
雙眼皮很淺,眼睛很大的女生。
午休時的教室很安靜,偶有一些睡不著的同學抬頭瞄來瞄去,看到走廊經過的訓導組任,才趕緊繼續趴下去。
記得那一天垃圾特別多,已經從垃圾桶滿出來,於是我和她一起提著大袋垃圾走出教室。學校後門的側邊一隅是垃圾集中場。
在教室的沉默是必然的,走出教室後卻尷尬了起來。就連剛才偷偷的眼神接觸也不好意思再做了。
於是趁不注意,偷偷窺視一下旁邊的她,或許她也會趁我不注意這麼做。
她化了妝,眼眶周圍描上黑眼線使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美得奇異,雙眼皮不明顯,眼神不屬可愛,倒有些個性。一片劉海蓋住整個額頭,長髮做了些挑染,那種褐色比她小麥色的皮膚更亮眼,容易透色的白色制服下穿的竟是那種黑色胸罩。我對她的第一印象覺得她有點距離,似乎是個很會打混的辣妹。
後來我才發現,她的性情十分單純坦率。
合力將垃圾倒完後,她看我一眼,我看她一眼,兩人竟都害羞了起來。
「妳的個子很高耶,有沒有一百七十公分?」
「我沒那麼高啦……現在只有一百六十六公分而已。」講到身高時,我習慣性地垂下肩膀,擔心要是太抬頭挺胸,會給人太刻意的感覺。
「一百六十六分公很高耶!」她驚呼。
我知道我確實很高,在國小時是全班最高的,高過所有男生。不久前我們都只是小學生而已,仍在發育中,我知道我將來會更高。
「可是妳會鴕背唷!這樣不好,」接下來她又像是發現什麼,很驚奇地說:「妳的手和肩膀也都好骨感,好像男生喔!」
我留著長髮,第一次有人說我像男生。
「有這種中性的身材真好。我開學第一天就注意到妳,跟別人比起來很特別,特別好看。」她說完,抬起靈眉秀目的臉蛋看我,帶著微笑。那嘴唇微張的笑容,溫柔而坦蕩,如同她的話語一樣親切。
「妳都會不自覺鴕背,這樣不行唷,我以後要幫妳注意一下才可以。」她似乎打開了話匣子,一下子就跟我混熟的模樣,「以後我們一起吃中飯好不好?我拉椅子去妳座位坐。」
「嗯,好啊!」我當然很高興才開學五天就交到了朋友。
「我有特別記住妳的名字。妳叫魏緯蓉,對不對?」她和人說話時,總是習慣笑著。深陷的酒渦,整齊好看的牙齒,靈動的雙眼。先前沒跟她說過話,完全不知道她是如此美好的一個女生。
「那妳要不要知道我的名字?」她有趣地問。
我應該知道她的名字,不過,才開學第五天,班上同學的名字有的還會搞混,所以也不是很確定。
「哈,當然要知道啊。」我說。對她愈來愈順眼,個性也愈來愈喜歡。
接著,她從百摺裙口袋裡拿出一枝藍色原子筆。是筆頭尖尖硬硬的那種。
「來,手伸出來。」她打開原子筆的筆蓋,伸出她的手,跟我要我的手。   
我先是愣愣,不過也很快地馬上把手伸過去。她手的溫度比我還低,在夏天裡,覺得這樣涼涼地,很舒服。
「要像這樣寫在手上,妳就一定不會忘,也能夠很快就記住。」她說,並開始用筆尖碰觸我的手心。
其實我也常拿原子筆把事情記在手上。不過都是記在手背。因為寫在手心特別癢。像現在,她在我手心寫字時,我的手臂起了一陣搔癢難耐的雞皮疙瘩。每當筆尖撇過一次手心,我總偷偷咬著嘴唇,忍住輕微刺癢,忍住縮手,忍住笑。
「好了,寫好了。」她鬆開她那又涼又柔軟舒服的手。
我想我的下唇一定咬出了齒印。當我縮回手要看手心的時候,她突然「啊───」一聲,一把牽住我被寫字的手。
「快點!我們先回教室,我現在才想起來,我把掃把放在走廊還沒收進去耶!」她慌張,同時自責。
她這樣過度誇張的反應不是沒有原因。我們學校的掃除用具很爛,握抦上的塑膠包膜不均勻地脫落,幾乎每支掃把都分岔,垃圾根本就掃不起來,好用的剩不到兩支,大概是那陣子學校經濟很拮据,徹底落實物盡其用。因此大家都會用爛掃把去偷換隔壁班好用的掃把。
這種換掃把的下流手段是從我們班先起的頭,某部分掃除工作被分配到掃地的同學發現掃把難用,便一夥人趁放學大家全走光以後,拿爛掃把去換其他班好一點的掃把回來。當然,這很快就會被其他班的人發現,然後他們再來偷回去,甚至拿更爛的來換。
剛剛她一定是用好掃把掃地,若就這樣明目張膽地擺在走廊上,肯定會不見。
於是她就這樣牽著我一路奔跑。她甩動的長髮因風而撲上我的臉頰,那輕微刺癢令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她回頭,沒問我為何笑,而是跟著我笑。偶爾不小心踩到她的後腳跟,她便回過身來,幾乎要撞疊在一起。那瞬間胸懷接觸,柔軟香甜,奔跑飛揚的兩塊裙襬,像追風的花。
最後還是來不及阻止掃把被調換,原本毛刷整齊的掃把變成另一支幾乎沒有毛刷的。基本上,該說它只是一根棍子。不用想,就是被其他班某個經過走廊的值日生換走的。
於是放學,我陪她去偷換,而且是換高年級學長學姊的。那是一塊從沒被挖掘過的寶地,開學以來,一直都是一年級的學生這麼做而已。
從此又掀起另一種風氣,整個學年級的掃把經常在玩大風吹。掃把的握柄上幾乎看不到原來的底色,起碼被立可白塗改了八百遍,上頭寫的全是班級,貼上的標籤也被撕除或覆蓋。它今天是三年一班的,明天就可能會是二年三班的。
其中,有人在某支掃把的握柄上留言:「xxx,我喜歡妳。」沒有署名。
那個名字叫xxx的本人,被同學虧了好久。
那是第一個在掃把握柄上的留言,也是最後一個。
有趣的是,從來沒有人把這字跡覆蓋掉。就這樣一直在全校轉手,它甚至成了一個特別的標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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