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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監獄釋放出來的往事

 婆娑之島封面(中)  

文:翁佳音 (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平路這次講了一個很具巧思的故事。小說中,有兩個出獄後呢喃自語的男主角,古人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末代臺灣長官揆一,今人是美國國務院的去職官員,無名無姓,但讀者也許還記得,幾年前曾發生的臺灣女間諜案,當中的男主角便是故事中的主人翁。兩人都因涉入臺灣事件而入監,平路把這前後相隔三百多年、幾乎要風化的事件,揉捏交錯成一篇引人入勝、喉韻甘苦難辨的中篇歷史小說,一古一今交叉跳接,娓娓道來。故事中,有商業公司高層職員的恩怨情仇、大國情報人員的勾心鬥角;有異國男女間之低迴戀情與熾熱情慾、無緣與無奈的結局。書中情節幾乎全無冷場,但我不多說,以免破壞讀者閱讀的樂趣。

 

既然是歷史小說,我講幾句書後推薦話,算不上踰越分寸。至少,平路講揆一長官時,我就很佩服她蒐集與消化文獻的功力;她敘述當代事件,文化評論者的角色若隱若現,我甚至有此書可歸類到 Non-fiction 之想。至於書中所述與揆一相關的景色、人物,是不是可信?姑舉一例,以證平路之不妄言。故事尾聲時,她說「揆一難以預見有一日,在熱蘭遮的舊址,與他無關的頭像,刻著他的名放在大廳一隅」。沒錯,死後是非誰管得,人間常見的無奈。現在安平古堡內的兩尊半身雕像,鄭成功容顏,也許是當代藝術家感應出來。揆一,卻是雕塑者誤用當時巴城總督馬特塞克(Joan Maetsuycker, 1653-1678)的繪像製成。諷刺的是,馬特塞克總督正是宣判、流放揆一到南洋孤島的當權者。平路說是古今冤錯,這一點是完全正確的。

歷史小說,當然不能膠柱鼓瑟於年代或個別事實,否則與現代學院枯燥論文沒差別。常有人批評史學論文扼殺了現代人的歷史興趣,反而是歷史小說影響著國民歷史意識,我頗能體會如此說法。也許,嚴肅史家會指出揆一的出身與職銜,均屬上層,是經理級(Opperkoopman)人物。他於一六四三年抵達巴達維亞城時,鄭芝龍在南中國已是「嘩(hóa)水會結凍」的大梟雄;那麼,兩人會不會如平路所編排的,在巴城小酒館賭場嗆聲?當然可疑,但有趣的是,可疑的史實卻能創造出攸關人生趣味、利害之歷史行動。釣魚臺紛爭之例,或可說明此中奧妙。論客與學者擷取明、清文獻片段,斷言那座無人小嶼權歸臺灣或中國,是「不容置疑」的歷史事實。然而,漢籍有關海上航路之地名,「釣魚嶼小東山嶼也」,清代方志記載水師巡航泊船釣魚臺等「事實」,誠實史家若冷靜檢視文脈,可知多為經不起考驗的語詞,真相依然烏雲罩霧。然而這仍不會阻扼國家翻弄「歷史」叫陣喧嘩,無礙群眾的間歇愛國行動。我不是無條件贊同這樣的歷史思維,我比較關心歷史敘述能否撥動讀者心弦,神清氣明去追懷與紀念過往時代,思索一下古往今來,找些人生實踐的意義哲學。

平路安排的故事,倒很合乎我的期待。她藉著牢籠外男人的委屈自辯書信與回憶,誘使讀者想起被囚禁的往事,好奇最後男主角是否投河了此殘生,兩代芳蹤飄渺的小女人又如何……以及故事開頭惋惜「島嶼一再陷入的夾縫」的輕嘆,總教人看婆娑島國難免淚眼婆娑。

眼淚不是壞事,也非懦弱。在資訊暴衝、國族記憶失焦的年代,有時候讓淚水來洗滌眼翳,心神反而可在風塵裡轉為澄明,然後從歷史監獄中得到真正的釋放。如此,下回合的故事,或許不再只是一聲嘆息。小說開卷時,我拍掌擊節和歌;曲終掩卷之際,也開始期待著類似的新曲調,再接續。

 

二○一二年八月二十二日,於中研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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