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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第六感》與中間文學

雪中第六感封面(中)  

文:林斯諺

《雪中第六感》這本作品在乍看之下,用台灣對類型小說的使用語來看,是一本「廣義的」推理小說。以英文的術語來看,則可被歸類成所謂的thriller,直譯是驚悚小說,但這個中譯有些誤導,thriller是一個很廣義的詞,泛指那些利用各種方式來操控讀者情緒的影集、小說或電影,通常摻雜懸疑、緊張、刺激等元素,令讀者產生焦慮、期待感而陷入情節之中。

以推理小說而言,最基本的架構:謎團發生(通常是謀殺案)→主角進行調查(通常是偵探)→揭穿真相。《雪中第六感》完全符合這個大的架構:一名移居丹麥的格陵蘭小孩墜樓死亡,警方以意外作結。死者的鄰居史蜜拉從頂樓的雪跡研判死因不單純,因而開始追查,千里尋凶的結果,揭穿了謀殺案背後的龐大真相。

不論是推理小說也好,驚悚小說也罷,都是用類型小說(genre fiction)的概念來看待本書。類型小說意指作者依照某些規範以及模式來書寫作品,以至於讓作品可以成為某種特定的類型作品。例如:奇幻(fantasy)、科幻(science fiction)、推理(mystery)。上述提及對於推理或驚悚的一些簡單定義,便是規範與模式。

本書最有趣也是最具特徵之處,就是在於,雖然它或可歸類為類型小說,但嚴格說是一本文學小說(literary fiction),換句話說便是具備文學價值(literary merit)的作品。文學價值是美學價值(aesthetic value)的一種,許多哲學家認為,具備美學價值才稱得上是藝術作品。因此,文字創作必須擁有文學價值才稱得上是文學。這種傳統的文學觀,區分了所謂純文學與大眾文學。文學小說簡單說就是純文學、嚴肅文學(serious literature),而類型小說通常被認為是大眾文學(popular fiction)。

關於這些區分討論縱然有許多爭議存在,但基本上已形成一種多數人的共識。一本小說究竟是文學小說或大眾小說,用二分法來看待或許較為偏頗,應該用程度(degree)的概念來說:這兩者分據數線兩端,我們可以說一部作品較偏向某端,而較不偏向某一端,而非它是/不是。

對於看慣好萊塢模式電影或一般推理小說的讀者,或許一開始會難以適應本書的書寫方式:第一人稱內心獨白多而繁雜,充滿雙關語以及諷刺、隱喻、象徵等晦澀的文學筆法,描述瑣碎,節奏緩慢,結局不明確……等等。其實正是因為本書在文學數線上正是落於中間點的作品,也就是雅俗共賞的「中間文學」。

文學小說有幾個特點。首先是對於人物刻畫的注重遠勝於情節營造。人物刻畫並非只是營造出一個鮮明的臉譜,而是必須透過角色的敘述來傳達出一個極具內省性與深層面的立體角色。作者在本書中替主角史蜜拉建構了一個細膩完整且可信的角色歷史,透過深入內心的敘述,我們了解她的童年,她的成長,她對於親人、愛人的愛恨,她的人生觀,她的國族認同。作者不吝於揮灑她內心的一切,彷彿她是一面透明的玻璃,可以讓人看透一切,而非是一張濾網,讀者只能接收到過濾過的資訊。舉個例,後者就猶如福爾摩斯。在福爾摩斯的破案故事中,我們對於他的了解是片面的,他的形象是刻板的。福爾摩斯的內心是一張平面,但史蜜拉的內心則是一個多面體。史蜜拉若只是冷硬強悍,那也只是鮮明的平面臉譜。但她不是,她不只有脆弱的一面,也有矛盾的一面,還有更多面,隨著時間而改變,她是一個四維的存在。

在文學小說中,故事主要藉由角色的心理來驅動,而非情節。豐富且深入的人物內心故事製造出情感牽扯,成為故事的原動力,就算犧牲節奏也在所不惜。在本書中,一反一般商業小說情節高潮迭起的狀態,我們不斷看到史蜜拉的內心故事,這些內心故事乍看之下拖緩了情節,切斷了節奏,實則給了小說更多內在驅力,更多人物行為與動機上的說服力。史蜜拉半丹麥半格陵蘭的血統,她的生長背景,她對愛情、親情的看待,都被完整化地呈現。缺少這些內心鋪墊,她便成了一個作者的傀儡,完全被情節綑綁並推進的戲偶,而非一個有血有肉之人。這種以人為本的特色,也是區別文學與大眾小說一個很重要的指標。

另外還有文風(style)。文學小說比大眾小說更注重文風,後者求流暢簡單好讀,因此不同作者寫出來的文字多半沒有太強的區別度;但對前者而言並非如此,通常精緻、講究、詩意且深厚。伴隨文風的是腔調(tone),文學小說的敘事口吻要比大眾小說來得嚴肅深沉。文風與腔調可說是緊密結合。本書的文字絕非流暢易讀,而是極度細膩,這細膩又分兩種,細節的細膩與情感的細膩。作者對於事物細節的描述,無論是科學知識──例如冰河的知識,或者是日常事物──例如房間的樣態,都採取一種鉅細靡遺的方式來敘述。這反映了史蜜拉的科學家性格,她是冰河專家,學過測量學,熱愛數學,科學的理性與冰冷,猶如她對冰雪的熱愛,這是她性格中冷冽、強硬、理智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她情感的細膩,她內心的火熱,也透過了細碎而龐雜的內心獨白透露出來。她的人生觀,價值觀,愛,這種情感上的細膩,在澎湃的內心中一字不漏地呈現給讀者。數學在她心中成為感性的計算,冰雪也化為衡量事物的尺度。她那帶有詩意的口吻,濃烈地表達了她文學家的性格,她火熱的感性。彼得‧霍格用一種精妙的口吻來呈現史蜜拉:一種冰冷的詩意,敘事風格如冰雪般寒冷,但我們卻可感覺到冰冷的背面潛藏著熱情,這熱情絕非透過赤裸裸的露骨呈現。這種奇異的矛盾,正是史蜜拉血緣的天生矛盾:丹麥與格陵蘭之悖離與背反,格陵蘭對於丹麥之依存與反抗。

這種背反,也巧妙隱含著其他調和對立的企圖。除了文學與通俗之結合外,還包括了科學(理性、冰冷)與文學(感性、熱情)的揉合。作者不吝於將科學知識安插進來,成為故事的一部分;作者也不吝於採用冰冷的詩意之口吻,讓史蜜拉的敘述從直白的描述昇華成美麗的敘事詩。這完美的融合,符應了一九五九年英國科學家史諾(C.P. Snow)於演講中所抨擊的,「兩種文化」(The Two Cultures)的鴻溝,亦即科學與人文藝術的對立與偏見。

最後,文學小說的另一特點,總是「有話要說」。不同於一般大眾小說只求故事好看,文學小說蘊含嚴肅主題,本書也不例外。表面上的推理情節其實是運用來包裝更嚴肅的議題:丹麥的後殖民歷史、文化認同、人際關係、政治操弄、人類欲望。這些議題並非只是被膚淺地置入,而是深層地埋藏、整合於整個脈絡中,成為作品的靈魂,也唯有達到這種層次,才能貫徹作品的主題性。彼得‧霍格承襲歐洲知識分子的思想一貫傳統,以歷史為脈絡,對於政治、文化、科學、人類做出抨擊與反思,並把主要焦點放在丹麥與格陵蘭殖民/被殖民的關係上,從這點輻射出各種關涉到的議題。

作者在1996年發表過《情困伊甸園》(The Woman and The Ape)後,沉潛十年,才又推出《危險的靜默》(The Quiet Girl),出版後引起極大爭議,濃厚的後現代(post-modern)風格顯然又更朝文學小說的極端靠攏。二○一○年的《牧象者之子》(The Elephant Keepers' Children)又再度回歸中間路線。這或許也間接說明了《雪中第六感》企圖心與中間文學創作路線的成功,也對推理小說突破類型藩籬、逸升藝術(而非只是技藝)的可能性作了更多的提示與示範。

 

林斯諺是推理小說家,《冰鏡莊殺人事件》曾入圍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決選。著有《芭達雅血咒》等書,新作《無名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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