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蝴蝶  

 或許你會擊中我的球,打得我七葷八素,甚至把球揮到場外。

但我總是會重新站起來,不斷朝你進攻。--R.A.迪奇(以蝴蝶球投手身份獲得2012年賽揚獎、美國職棒大聯盟多倫多藍鳥隊投手)

※※※※※

一九九三年,我高三時,當選田納西州年度最佳球員,在田納西大學時獲選為全美明星隊,並於一九九六年,擔任亞特蘭大奧運美國隊先發。德州遊騎兵隊(Texas Rangers)在六月自由球員選秀時,第一輪挑中我,萬事就緒,通往大聯盟的地圖已攤在眼前,一切都有了詳盡的規劃。

接著一切便突然失控了,五年之後,我才終於擠進大聯盟,結果連杯咖啡都還來不及喝,就又被踢走了。接著我花了七年──整整七年的時間──窩在3A等級的奧克拉荷馬市紅鷹隊打球,由於未能找對球路,我的球速開始下降,無法吸引觀眾來看球。在當時球隊總教練巴克.修瓦特及投手教練郝西瑟的勸導下,我放棄了傳統的投球方法,成為全職的蝴蝶球投手。

有天我去書店繞到運動區,看看有沒有新的棒球書籍。我瀏覽一些經典名著──《天生好手》、《悠長賽季》、《盛夏男孩》,然後翻閱《四壞球》及《光輝歲月》等作品,一路逛到季前的各種預測分析書刊。

我翻到德州遊騎兵的部份,何不先從自己的球隊讀起?我往下讀,發現他們對德州遊騎兵的投手群或投手候選人無甚好評,我繼續翻閱,看看到底有沒有提到我。

我終於在最後面找到自己的名字了,我的名字跟其他人一樣,也是粗體黑字。我無法憶起確切的內容,畢竟已是十年前的舊事了,但跟原文已相差無幾:

 

在「農場系統」中,遊騎兵的候選球員包括前第一輪挑中的迪奇(R.A.Dickey)。右投的迪奇尚不成氣候,也看不出他能闖出什麼名號。

 

一個不成氣候的右投手,這句話殘酷得令人難以下嚥,但他們有說錯嗎?

 

當你在同一區的小聯盟連待七個球季,在小聯盟前後時間長達十四年,總共出賽近三百場,別說是個了,你根本連都算不上。

或許有人會說你「過氣」或「從沒紅過」,但可以確定的是,你再也不是別人心目中的傑出運動員了。

※※※※※

二○○六年初春,失去光環的我僅靠著一絲希望咬牙苦撐,這時德州遊騎兵把45號球衣交給我,當時是球季的第四天,我們在主場對底特律老虎。我克服重重困難,在春訓後進入遊騎兵的先發陣容,開始個人以蝴蝶球為主的第一個完整球季。我已年屆三十一,厭倦了當二等球員。我成了名符其實的4A投手──在棒球界,這是形容比3A投手強,但又不夠格長待在大聯盟的說法。我曾在大聯盟整整兩年毫無表現,如果這次再不成功,我不可能再有機會了。

球賽才投兩球,我就輸掉一分了,這跟我原先的設想大相逕庭,完全相左。

接下來我連續解決兩名打者,然後歐多茲上場了。在一壞球,沒有好球的情況下,我朝本壘板再度投出一記蝴蝶球,他蜷身揮棒一擊,球又消失在左外野牆外了。

接下來的打者擊出滾地球出局,結束了這一局比賽。我回到球員休息區,試著忘掉這一局。投手教練「大鵝」過來拍拍我的背,提醒我說,很多投手剛開始都很慘,後來才慢慢抓到自己的節奏。

你沒問題的,繼續奮戰就對了,大鵝如是說。

第二局上半場,底特律老虎派出第一位打擊者,一壘手強棒克里斯.薛爾頓。球數21壞,我投出一顆不飄的失敗蝴蝶球,薛爾頓等準時機,對準球心重重一揮,球應聲飛起,轉瞬間又一顆蝴蝶球飛出場外。我茫然地望著天際,想不透究竟發什了什麼事。整個內野靜悄悄地有如圖書館。

別再想了,好好對付下一個打擊者吧。我告訴自己,如果能現在開始止血,還是能交出好的成績。

接下來三名打者都被我解決掉了,雖然投得不漂亮,但未讓對方得分,總算有點進步了。第四局的第一位打者狄米崔.楊被我三振出局,是我當晚投出的第一個三振。

可惜我的下一顆球,是記超好打的海灘球,薛爾頓往左揮棒,把球遠遠送過圍牆,比其他幾顆全壘打飛得更高更遠。

嘿,R.A.,放輕鬆、深呼吸,好嗎?他對我說。從現在開始,把球賽步調放慢,繼續跟他拼,堅持下去,別放棄,深吸口氣,好好投幾局給我們瞧瞧。

大鵝說的都對,聽到他的話,讓我安心不少。我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徹底終結老虎對我們的屠殺,安然度過後半局。下一個打擊者是游擊手卡洛斯.吉倫,我將他保送上壘,接著換中外野手克瑞格.門羅上場打擊,結果第一球又是毫無威力的蝴蝶球,球被一棒轟到天邊去,比數來到60,潰不可言。

我就算繼續深呼吸到天荒地老,也無法改變這個可怕的事實:我人生最重要的起跑點,竟成了我此生最糟的起點。

下一位打擊者是左外野手譚姆斯,我投了一記快速球,被他重砲一轟,把那顆球也揮出場外了。這是我當晚投出的第六十一顆球,也是最後一球。

觀眾噓聲如雷。德州的棒球迷通常不會喝倒彩,但我的成績不僅差,還堪稱曠世奇爛,平了一九○○年以來,先發投手被擊出全壘打的紀錄,因此引爆噓聲。我的戰績是31/3局,被擊出8支安打,失分7分。

球隊總教練巴克正準備出來找我,整個場景感覺好不真實,好像置身慢動作精彩畫面中。巴克似乎走了大半個鐘頭才來到投手丘,我站在那兒苦等,從未在球場上如此孤單過。

我孤獨多久了?逃避自己的羞恥與秘密,閃躲地日子,害怕被別人發現自己的出身與遭遇有多久了?

我的職棒生涯不會就這樣告終,我想繼續懷抱希望。我望著外野那道無法防堵老虎攻勢的圍牆。

※※※※※

我們開車來到一間公寓大樓,母親把我介紹給新的保姆。她十三歲,身材高挑,具有運動員的體格,皮膚白皙,留著棕色長髮。

你幾歲了?她問。

八歲,我回答。

上哪個學校?

格陵克利夫小學。

喔,我知道那間學校,我有些朋友也讀過那裡。

公寓裡有個小房間,裡面有電視、音響及各種玩具。二十分鐘、半個鐘頭過去了,我不確定我們聽了多久的音樂,我拿下耳機,坐到沙發上看電視。

咱們何不到樓上去?那個女孩告訴我。我喜歡這個小房間,但是,好吧,畢竟她是保姆,由她作主。她牽著我的手,緊緊握住,感覺有點怪怪的。她領我來到一間臥室,裡頭有張四柱床,床上面擺了幾個枕頭、散放著幾隻布偶動物。

保姆把四柱床上的枕頭拋開,扔掉布偶動物,拉開床罩,似乎十分迫不及待。她緊盯住我說,快上床。

離就寢時間還早,我不懂為什麼現在得上床,但還是依她的指示做了。

把上衣脫掉,她說。

發生了什麼事?她為什麼要我脫掉上衣?我開始冒汗,她叫我脫去短褲。一切來得太快……

她用機器人的聲調開始快速發令,出風口裡傳出更多杯觥交錯之聲,我全心祈禱著,希望有人能上樓來,把我從這女孩手裡救出去,為我做點什麼。

我考慮逃開或對她說不,我想對出風口大聲呼救!但我什麼都沒有做,只是乖乖地服從她的指令,撫摸她的身體。她在床罩下用身體緊貼住我的臉,體味撲天蓋地而來,嗆擊我的鼻腔。

她終於玩夠了,打發我去別的房間睡覺。

整個夏天,一直到秋季,那個保姆又對我下手四、五次,且一次比一次更惡劣。每次知道又要去保姆家,我便汗流不止、口乾舌燥。我不知道母親是否注意到了,我從不曾告訴她自己在害怕什麼,也不曾對任何人提過,直到三十一歲。

我守著這些恐怖的秘密,將它們藏在心裡。我把田納西的仲夏夜,在褥熱溼黏的床罩下發生的點點滴滴,把那些命令與體味,以及一個驚惶羞愧、自認做了天大的壞事,卻又不明究理的受傷小男孩,全埋入了內心深處。

九月的最後幾天,媽媽開車帶我和妹妹到鄉下拜訪親戚,這是我們常有的行程。我在院子裡的廢棄車庫後,朝著屋頂丟網球,附近有個小丘及一座蕃茄園。鄰近有個男孩也在,我以前見過他,但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他年約十六、十七,身材高瘦結實,就住附近。他的話不多,但似乎對我的網球也有興趣。他走過來,我猜他也想玩,便把球扔到屋頂上,看他能不能接得到。

我轉身看到他拉下褲子拉鍊。

我拔腿狂奔,卻被他一把抓住。你跑不掉的,小鬼,他說。我又被拖回保姆的床上了,但這次用的是蠻力。

這一次,沒有語言,沒有通風口,沒有杯盤交錯之聲,只有屈從與無限的悲辱。我完全無能為力,只能閉起眼睛,靜待風暴過去。

開車回家途中,我不發一語,試圖忘掉一切,卻徒勞無功。我數著路中央的黃色虛線,想轉移注意力,但沒有用,我覺得自己齷齪卑下,有如糞土,甚至更等而下之。我已受到玷污,再也無法洗淨了。我已無藥可救,可恥至極,我覺得快窒息而亡了。

求求你,上帝,保佑我安全。

※※※※※

一九九六年的夏季,無疑是我人生中最精彩的一段日子。田大三年級結束後,我連續三個暑假在美國代表隊投球,為即將展開的亞特蘭大奧運預作準備,同時等待美國職棒大聯盟(Major League Baseball)預訂於六月舉行的自由球員選秀會。

我被德州遊騎兵挑中了。遊騎兵在第十八順位選中我,抵達德州後,我直接到球團骨科醫師約翰.康威的辦公室報到。由於奧運及遊騎兵運動指導員丹尼.惠特(Danny Wheat)的關係,康威醫生已經知道我了。有一天在會所裡,惠特從《美國棒球》雜誌上看到我側身站立,與其他美國代表隊先發投手合照的相片,便對康威指著照片問。

他的手臂下垂的角度,好像有點奇怪,不是嗎?惠特說,這小子是我們的第一首選,但看起來好像手肘已經有問題了。

康諾也同意看起來怪怪的,便記在心裡。

檢查進行得頗為順利。康威做的最後一項檢查是肘關節外翻應力測驗(Valgus stress test)。檢查結束後,我們回到醫生的辦公室。他把X光片放到看片箱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右手肘構造。對我而言,看起來就只是個手肘。

康威說,你這邊有幾毫米的鬆弛跡象。

什麼意思?我問。

意思是這裡有點異常使用過度。

應該沒關係吧,是嗎?我的手臂一點都不痛,也沒有錯過任何一次先發,球速也都在九十幾哩。我若沒有半點症狀,應該就沒關係吧。

康威說,我不知道,這很難說。

和醫生握手道別後,馬克和我去見總經理道格.梅文。

馬克說,鬆弛的現象讓他有點擔心,但願不會是個問題。

當然不會有問題了,我告訴他,我現在健康得不得了。

我可不是在逞強,這是事實,我比任何人更瞭解自己的身體,我的手臂好得很。

我們要撤消原先的條件,他告訴我們。我們認為你的手肘有些問題,需要做進一步檢查。

梅文面無表情,不帶絲毫情緒。

我坐在那兒,努力消化他的話:我們要撤消原先的條件。

我再度咀嚼一遍:我們要撤消原先的條件。

我的感覺不是挫敗或生氣而已,而是無可抑制的狂怒。怒火像海嘯從腳指尖向上奔竄,激撞我的五臟六腑,直衝腦門。

我很能投球,在場上的拼勁絕不輸任何人,所以你們才會在那個狗屁選秀會上,以第十八順位挑上我,難道你忘了嗎?難道你不知道,我內在的力量,遠比手肘的小鬆弛更重要嗎?

然而我終究連手指都沒抬一下,也沒離坐。仿佛有隻強大的手壓住我的肩頭,逼我三思。就在那一瞬間,失控的情緒又恢復了自制。

我聽到一個聲音說:

放輕鬆,我會保佑你,R.A.,放鬆下來,一切都會雨過天青的,我會護佑你。

那是聖靈的聲音,是聖靈助我在懸崖上勒馬。我剛才在陽臺上對上帝祈禱,現在祂回應我了,賜給我無可他求的內心平靜。

我會護佑你。

海嘯退去了。道格.梅文的話雖然對我打擊極重,但是我不會妄動,也不會失控。

我會護佑你。

我們要撤消原先的條件。

梅文的話在我心中盤旋不去,我從三萬呎的高空看出窗外,試圖尋求慰藉,任何慰藉都行。我果真找到了平安,不是從梅文的話裡,而是聖靈的那句話我會護佑你。

飛機落地,我回到家中,相信一定能雨過天青。

※※※※※

遊騎兵要我到阿拉巴馬州的伯明罕去看詹姆斯.安德魯斯醫生,我可以配合,說不定還有希望。

走廊盡處的凹室裡,一堆穿著白袍的醫師正站在MRI的螢幕前判讀我的手肘。他們似乎在激烈爭論,不斷對著MRI的影像指指點點。我走過去瞭解狀況。

安德魯斯把我攔截下來,帶進他的診間。

他說,我找不到你肘部的尺側副韌帶。我看過數千個病人,有的人是尺側副韌帶撕裂,有的人是磨損,我做過無計其數的手肘尺骨附屬韌帶重建術,但這輩子從未見過沒有尺側副韌帶的人,而且竟然完全沒有任何異狀。

安德魯斯推測,我有可能先天缺乏右肘尺側副韌帶,但他認為更可能是早年受傷,造成韌帶萎縮消失。他不相信我全無不適感,也不相信我能控球自如。尺側副韌帶是一條三角形的組織,是手肘的主要穩定機制。缺少這條韌帶,手肘會像失去方向盤的汽車一樣無法控制。

按理說,連轉門把、握手或做最基本動作,應該都會疼痛,醫生表示。

我離開之後,安德魯斯打電話給康威,把這令人震驚的消息告訴他,且想當然爾地建議遊騎兵別和我簽約。

畢竟我的身體不像表面上那般完整,我是個瑕疵品。

夢想徹底粉碎了。太不公平了;那是我最大的感觸。發生這種事,用這種方式,實在太令人叫屈。你能想出更糟的情況嗎?在選秀第一輪被挑中,喊出高價,結果為了機率百萬分之一的生理問題,又硬生生被奪走一切?

※※※※※

一個人懷抱愧疚地獨處久了,便會鑽牛角尖,往死裡鑽。這就是我在九月底時的心情寫照。球季結束後,我回到納許維爾,住進舊家(我們還沒賣掉),安妮和孩子們搬到新家去了,因為安妮希望目前能這樣。

我不確定我還能相信你,她說,你跟我認為的那個人不同。

我並未試圖說服她,試了也沒用,這不是吵輸吵贏的問題,而是如何重獲她的信任。

修復破損的關係。

在對婚姻背信之後,豈是易事。

你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欺騙我,背叛我?安妮問。

我不怪你生氣和覺得受背叛,因為我的確背叛了妳。我只能卑微地向妳認錯,懇求妳原諒。

假以時日,或許我會原諒妳,她說,但是我不知道得要多久。我好害怕,我以前是那麼地信任你,你知道我多麼相信,你是個忠實可靠的男人嗎?

我無話可說。

我甚至不知為何會出軌,那不是計劃中的事,我對對方毫無感情,只是一種逃避,不想有任何牽扯。婚外情很快結束了,徒留打破婚姻誓約後的罪惡與愧疚,我每天都得面對盤繞不去的罪惡。

每天早上,我和卡特會面一個鐘頭,告訴他所有事情,坦誠每項過失。卡特對我相當寬容,卻不縱容,我也不希望他對我放任。

你必須挺住,忍受安妮的攻擊,不得反擊,他說。你必須對她和盤托出所有幹過的事。

我望著窗外,回顧我可悲的一生。

我在小聯盟裡翻不了身,我的職棒生涯是一串漫長的失望。

我是個兒時被性侵,無力面對創傷的男人。

我極欲埋藏往日的真相,卻找不到足以封埋過去的深洞。我是表裡不一的偽君子,表面佯裝成虔誠的基督徒,實際卻背叛了妻子和上帝。

我的自尊心低到無法度量,上帝賜予我健康的身體和聰敏的頭腦,以及一個美麗的家庭,但我卻把自己的人生,變成無救可藥的難題。

一天早上我在沙發上醒來,心情空前苦悶。我不知道是什麼引起的,但已無所謂了。

或許我該就此了結一切,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痛苦。

我胡思亂想各種可能,越想越煩亂,我懷疑自己會真的去做,因為我太害怕了,而且我很想重修舊好。我想要重新贏回安妮和她家人的信任,成為一個慈詳和藹的父親。我想將功贖過,祈求上帝的垂憐。我也想擁有健康的婚姻關係,做個身心自在的人。問題是我過於自責,心裡總有個負面的聲音:

所有你曾經愛過、在意的事都被你搞砸了,你對妻子做出最殘酷的事,你根本表裡不一到了極點。

這個惡毒的聲音很具說服力,因為它的責難都是鐵錚錚的事實。

人生還有什麼意義?何必再混下去?一了百了不是更省事?

秋去冬來,自殺的念頭旋繞不去。前一天還很堅強,第二天又想出無痛的自殺新法,我的生命在這兩股矛盾的洪流間拉扯。我愈想到孩子失怙,便愈覺得自殺的念頭不可取。

幸好我又慢慢重拾決心了。

選擇希望,別選擇絕望。選擇希望,努力奮戰,要比在投手丘上或任何地方更奮力而為。為了上主、安妮、孩子和你自己,非振作不可──當個男子漢,重振自己的人生。

雖然兩股聲音持續互相叫囂,讓我受折磨,但我還是選擇了希望。

※※※※※

史蒂芬說:告訴我,你為什麼到這裡。

我這陣子非常不順利,有人認為我應該來這裡談一談。

你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嗎?

他們很推薦你,我的心態很開放,試試也無妨。

史蒂芬點點頭,直視著我的眼睛,刻意讓沈默充盈房中。我們兩都知道,我並沒有真正回答他的問題,我猜他曉得我在胡扯,這令我非常不自在。每當我說話時,看得出他很仔細聆聽,心無旁鶩。這也令我侷促不安。

史蒂芬提出很多問題。

你願意對自己,對我,完全開誠佈公嗎?

能不能把你的現狀告訴我?還有你此時的感受?

如果我們做諮商,你會願意堅持下去嗎?即使有時過程會很痛苦,挖掘出你築起心牆,隱藏多年的問題?

多年來,我已很擅長對外擺出與人為善的樣子,實則不允許任何人跨入我殘破的內心了。

史蒂芬對我的外強中乾,完全了然於胸。

整個冬天,我搭著咿咿呀呀的電梯到三樓,履行我答應史蒂芬做的功課。這是我這輩子幹過最困難的事,我把保姆的事告訴史蒂芬,跟他談學校裡的幹架、年少時的輕狂魯莽、空屋過夜的日子,以及對安妮隱暪的秘密。我以為只要不斷前進,繼續保持先發投球,便能克服這一切。

我坦承自己在內疚與羞愧中渡日,我相信人們若是知道了R.A.迪奇的真面目,便不想與他有所牽扯。

我告訴史蒂芬,現在他全都知道了,我很害怕他會跟許多人一樣,棄我而去。

事情不都一向如此嗎?人們離棄你?利用完你後,就揚長而去了?

我不會離棄你,R.A.,我答應你絕不會棄你於不顧,史蒂芬說。房裡一片死寂,他瞅住我的眼睛,我不想看他。史蒂芬說,看著我,仔細聽我說,R.A.我絕對不會棄你於不顧。

我相信他,真的相信他。我想哭,我哭了一下下,但努力忍住了。

史蒂芬說,我真的替你感到好抱歉,好難過,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

數週過去了,數個月也過去了,舊的傷疤逐漸癒合脫落,我覺得赤裸而脆弱,彷彿有人開著垃圾車,把所有垃圾全倒在前院草坪上。

該從哪裡開始清理?垃圾又該丟往何處?

我不知道,也毫無頭緒,但我曉得史蒂芬會從旁幫我找到方法。他是我第一位無條件信任──第一個可以分享一切的人。我在他嫻熟堅定的引導下,渡過了人生最恐怖,也最重要的旅程。

即使在痛苦中,我仍知道這是我的福氣。

我努力與安妮和好,對著體育館牆壁苦練蝴蝶球,在史蒂芬面前坦露靈魂。我還有許多自修的功課要做,我發現檢視自我的坦實過程,並非井然有序或可以預期的。當我出發前往亞利桑那州參加春訓時,感到長久來不曾有過的希望,我幾乎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史蒂芬了。

我終於快要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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