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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上街頭?  

【李茂生】

本書是倫敦政經學院人類學教授大衛格雷伯的新著,因為他被譽為占領華爾街運動的精神領袖之一,所以由他來描述這整個運動的始末、基礎理論以及實踐手段等等,應該是非常適當。

本書共分五章,對這個運動有興趣的人,應該會被講述實踐手段的第四章所吸引:非暴力、共識決、圖書館與廚房、與警方的溝通管道等等,在在都指出這個活動之所以成功的機制;也讓我們知道,最近才落幕的太陽花學運其實與這個運動有意義上的傳承,這些都是全球正義運動的一環。

不過本書真正吸引我的,卻是理論性較重的第三章:〈「暴民開始思考與推論」:隱藏的民主史〉。這一章充分表達了多數決民粹與共識決民主之間的差異,並且告訴我們傳統的垂直式民主與水平式民主之間的衝突。但是更重要的,是作者透過理論的描述,表明了占領華爾街運動的本質,就是「無政府主義」的彰顯:一個在現行民主體制下,到處開花結果,改變人們生活態度的革命。

如果能夠理解作者的論述,那麼應該就可以區分以往在體制中尋求解決方案,利用呼口號與遊行表達訴求或進行抗議的民主運動,到底與這個以占領、大會模式來進行的抗議活動有何不同,而這個「不同」又有什麼樣的意義存在。看完本章後,讀者可能會憶及一九九○年時阿岡本Giorgio Agamben)所出版的一本小書:《即將到來的共同體》La comunità che viene,並且在對照之下得到鼓舞。本書的第三章,究竟給了我們怎麼樣的啟示?

一般提到民主制度,我們都一定會將這個制度定義成民有、民治、民享的制度,並將之稱為人類歷史上最成熟的政治制度。然而,事實上果真的是如此嗎?或許真實僅是我們以虛偽的民意取代了虛幻的神權,現代的統治者在本質仍然和中世紀的統治者一樣,他們都是少數的菁英分子,強占了所有的資源,而且總是自私自利。本書不斷地提及「我們就是那些被支配的百分之九十九」,就是在非難這個現象。而且作者也提及在後工業時代,金融服務取代了工業生產,資本金融化後,貨幣的虛幻價值不斷地被再生產,工人日益貧窮,而學生也在畢業後受到就學貸款清償的壓力,而整日感到不安與羞辱。整個社會中階層向上移動,已經成為無法實現的夢想。值此之際,一種古老的生活方式、一種不斷被傳統民主體制壓抑到社會邊緣的生活圈,或許就是另一個讓我們恢復尊嚴的選擇。

讓我們一起回憶一個更古老的時代,在那個時代裡,一個族群的組成分子公推了共主,在族群受到外界侵襲時,共主擁有極大的權限,以擊退外界的侵襲,但是在平時仍舊是與其他的族群組成分子一樣,沒有任何的特權;更奇妙的是,只要有必要,族群可以透過共識而另推共主(書中以海盜為例)。然而在現在,這類的行動會被定義成革命,而且被任何種類的法制所禁止。這種戰鬥型的生活共同體,在剝除了戰鬥的性質後,難道沒有留下任何斷簡殘篇嗎?

革命是種創法的活動,然而當創法者成功推翻了原有的體制後,其自身又會成為支配者,並盡全力發揮護法的權力以維護其所創製出來的體制。在這個階段,創法的權力會變成為護法的權力,兩者幾乎無法區分。在這種無限循環的機制下,唯一不變的,就是那些永遠存在的百分之九十九被支配者。

本書的作者,不是主張這些被支配者應該革命,更不是主張依循合法管道懇請支配者留意他們的需求。革命只是無限的循環,每次革命除了帶來極度的犧牲與悲哀外,改變不了現實。而體制內的改革一事,在在證明人民只能在投票的數秒內當主人,然後回頭繼續當奴隸。

在充滿了無力感的情況下,人民沉迷於意識形態鬥爭的對決(例如藍綠兩極的謾罵),並非無法想像。所謂做自己的主人,僅是代表了選擇一邊的支配者當自己的主人而已。不論是左派還是右派,對於華爾街占領活動的批評都是他們是無政府主義者,沒有行動計畫,也不想提出任何具體的改革建議,他們能夠做的僅是透過「暴力」拆除現有的秩序。然而,這種的批評,僅是想把直攻「金錢、軍事、全球化統治模式的核心—美國華爾街」的活動,引導回所謂的「正軌」而已。

華爾街占領活動透過非暴力的訴求,暫時性的占領了傳統統治體制下的一個物理性空間,然其所表達出來的,卻是以往被民主洪流沖刷過後成為斷簡殘篇或廢墟的、被遺忘的生活態度;一種透過討論集結共識,來對以多數決迷惑群眾的統治階層施加壓力的新型直接民主管道。亦即透過占領物理性空間的活動,表現出處於創法與護法兩個物理性空間中的「閾」,一種存在於不存在空間中的生活態度。

正如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說,挖掘出斷簡殘篇或廢墟,並給予新生命、新定義,並不是一種為過往被遺忘事物「正名」的舉動,而是一個讓挖掘遺址的人得到救贖的行動。面對著全球化現象,在(不)自由貿易協定下幾乎無法呼吸的百分之九十九,在這二十年來,在全世界各處串聯,雖然短暫,卻還是不斷地發出了怒吼,尋求新的生活態度。這正是遍地開花的時刻,也是即將到來的共同體的實踐。

《為什麼上街頭?新公民運動的歷史、危機和進程》一書用了極為淺顯的用語,表達了以上的情事,也為持續奮鬥、爭取自由的人們,帶來了新的希望。

(本文作者為台灣大學法律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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